一介凡人罷了,夢想是當包租婆。
wb備份處:歲歲知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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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雷】一步之遥



*都会爱情,平凡人的故事,私设多。



01



碰地一声。

门板被残暴摔上,原本从缝隙裡怯生生淌进屋裡的车水马龙与人间烟火瞬时蒸发。

鞋柜上颤巍巍伫立着的花瓶震得猛然扑腾,再有惊无险地落回了原位,裡头安着的乾燥花扑簌簌地发着抖,安迷修想,如果低气压能够具现化,那麽现在玄关前那团黏滞涌动着的负面情绪大概能把自己给生生薰死。

而低气压的中心正在和鞋子努力搏斗中。

弯下身,拿左脚踩上右脚鞋跟,微微掂起足尖,完美剥离,再提起皮鞋甩进柜裡。雷狮懒,解开鞋带还得再重新繫上这事儿实在麻烦,索性直接买大一码的鞋,穿脱方便又省时,缺点是穿久了后脚跟处的皮面总得被踩出疼痛绵密的褶皱,像是岁月留在彼此眼角的细緻吻印,一道再也不可还原的化学式。

喀哒。炉火关上。

刚热好的温牛奶被凑到眼皮子底下,窝藏着怒火的眉头有了稍微鬆动的态势,雷狮探出左手接过杯子攥在手心闷不吭声地喝了起来,右手轻微颤抖,终究还是决定将那一截蛰伏指间尚未燃尽的雪白掐灭,菸蒂蜷曲在菸灰缸底,如同初死的蚕。

比起生气,更像被烦得躁动不耐——如此下了定论。

安迷修就是有本事把雷狮当下的每个表情都拆开来解析个遍,头头是道并且滔滔不绝,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的准确率下是十年来毫不间断的辛勤磨炼,孜孜矻矻,夙夜匪懈。

「家裡打来的?」捏着自己的黑咖啡在他身旁随意坐下,安迷修问。雷狮和家裡的关係并不算太好,每次通电话总免不了争吵,逢年过节也不回去,执拗于一个人留守空屋目送安迷修,满脸无谓。而今天,两人才刚裹着下班后的满身疲惫回了家,手机就响了,为了接这通来电,雷狮愣是在走廊吹了十几分钟的冷风,情绪自然是差得不行。

半晌过去。

终于捨得开口,雷狮啧了声,手臂甩上椅背,撇头,无意识中眉心又浅浅纠结了起来。「……打来催我回去相亲的。」

安迷修喝咖啡的动作突然就一顿。

大概是错觉吧,他滚动着喉结想,嘴裡的苦味怎麽就这麽肆无忌惮地无限增幅了起来,还叫嚣在味蕾上,喉头裡,胸腔中。

总该习惯的。

抿了下唇,故作轻鬆地扬起嘴角,勉强弯起那微小弧度就已经快要耗尽他全力。「那週末……」

那週末我们还要去看电影吗?不看的话我去取消吧。

却被那嚣张惯了的人咧着虎牙叼走后半句话。

雷狮忽然凑近脑袋,温和的奶香溷着烟味儿一块压将过来,那大抵是一种寻常的生活气息,他搭着同居人的肩,笑,眯缝的眸光裡似有星屑轻快跃动。

那啥。

安迷修想。

不怀好意。


「要不你和我回老家一趟?」



02



安迷修。

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派,不管主观上或客观上,无论是自我感觉亦或他人评价——像张名片,初识时就明晃晃地递到大家眼前,显而易见,附于灵魂,罕于世间——说是罕于世间嘛,是因为在这水泥丛林拔地生长、数据流经纬成日常的冷硬时代,他几乎温柔得格格不入。

后来安迷修认真想了想,不负责任地将如此性格通通归结在幼时的第一本童话书上。

他的母亲一如每个普通的东方妇人,一手锅铲一手鞭,生活重心围着自家孩子碌碌打转,爱瞎操心,一碎唸起来就没完没了望不到头,气势滂沱雷霆万钧完全不带标点,不过在人文教育这方面,可真谓是时代的先锋家长的榜样,故事书一套接一套地买那叫一个豪不手软。

套句她老人家的话,底蕴足够了,以后说话别人才肯听。

母亲为他唸的第一本故事书内容并无特别出彩,落于窠臼,却也是一般孩子童年的滥觞,最典型的大三角拉展开来的俗套剧情——王子、公主、反派。

总之,自诩从小思路就特别清奇诡谲的安迷修没有欣羡高贵的王子,没有爱上美丽的公主,他眨巴着眼,双手握拳脸色涨红如秋日熟成的苹果,身心灵完全倾注在了故事裡最不起眼的小小配角,一个毫无记忆点、在故事前半就被公主哀恸宣佈壮烈牺牲于反派恶龙爪下的骑士身上。

三岁的孩子怎麽可能懂什麽悲剧即美学呢?

于是当时的安迷修只单纯地认为,真好。

当个骑士真好啊。

后来他也活成了最浪漫的模样,正直,有礼,凡事女士优先,路见不平定要拔刀相助。

并且,相信所谓的一见锺情。

所以雷狮是意外,意外中的意外。


他对他并没有一见锺情。

准确来说,是一眼瞬间——的厌恶。


并不确定享乐主义者雷狮是否还记得他们的初次相遇,毕竟那人从不在意太过琐碎繁芜的事,他活在当下,也只认当下,标准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会须一饮三百杯。

扯远了。

一切始于一场针锋相对。

再重新介绍一次吧——安迷修,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派,十年前还是大学二年级理科生,并且,怀有那麽点儿不切实际的作家梦。

大学嘛,自由。

无论是思想上,抑或是家庭与社会施予自身的拘束。

同时也是灵魂最得以喘息着忙裡偷閒的阶段,而正好就有那麽些人,趁虚而入悄悄住了进来,再也不走了。

怀有作家梦的文学少年安迷修同学偶尔会参与文学奖,多数时候能够抱回被现实压榨完后贫瘠又乾瘪奖金,虽然与劳力付出程度不成正比,他还是挺乐在其中的,直到——

「安迷修学长,我们就差一个编剧了。」

「不好意思,凯莉小姐,请妳再说一遍。」走到窗边拉起纷飞的帘,将排演校庆表演那些欢天喜地的广播声拒绝于外,在氛围的温差裡安迷修皱了皱眉,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电话那头的女孩儿没再如往日那般吐嘈他硬要给人缀上个多馀称谓的习惯,看来是真的急了。「学校那边扔了难题下来,要去我们学生会拍支微电影,准备在校庆上播放给外宾看,我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把人找齐的,现在就差一个编剧了……」

「不过我是写诗的啊?」安迷修直愣愣地回了这麽一句,再艰难地解释起来,他拒绝别人时总是显得那样的谈吐笨拙,磕磕绊绊,恍若初次学语的稚子,不是不擅长,而是压根不知从何拒绝起。「呃、我没写过剧本,不……」

「我知道这是不一样的。」名叫凯莉的女孩爽快地打断了他。「不过已经没有办法了。」

所以,拜託你了学长。

……好吧。


于是在相熟的学妹那殷殷期盼下安迷修拼了命地挤出人生第一部剧本。

然后被个素未谋面的人给拆毁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尸首不全。

「凯莉小姐,剧本是谁定稿的?」

「我表哥,就是影片导演。」兴许是听出了安迷修的巨大不悦,女孩儿在电话那头喀嚓咬碎一口棒棒糖,接着说。「要不你们俩直接见个面吧,我表哥现在在学生会办公室裡。」


那便是他们的初遇。

是个热情尚未溺死于世态、激情空想也能被原谅的晴翠年纪。



03



「……什麽意思?」安迷修微微侧过脸,在他们的鼻尖就要吻上的前一刻不着痕迹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

落空。

这麽多年来,他早已习惯雷狮的亲暱,却也习惯拒绝雷狮的亲暱。

还挨在自己身上的那人看似浑不在意地伸手往领结处一勾,扯开,一小段脆弱锁骨裹着薄腻肌肤怯懦地裸露在衣领外,在日光灯下白生生的,他耸了耸肩,姆指无意识搓上中指指节缓解不能抽烟的慾瘾。「陪我演一场戏的意思。」

「告诉家裡我已经有对象了,然后再把你带回家介绍给他们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只是演场戏罢了,不亏的吧?」

「况且,你不老说我们是最佳损友吗?」

这句话雷狮道得平静甚至平淡,没有不甘,亦无怨怼,恍惚间还似若带着浅浅笑意,像是把一小段光阴轻轻捏在手心裡讲。

安迷修愣了愣。

反复自我刺捅的伤口,总有一天会狰狞成疤。

反复被说出的谎言,总有一天也会错铸成真理的吧。

他总是这样说服自己。

那时他们,将是真正的最佳损友,不再为残忍现实所迫。



04



将满二十的安迷修风驰电掣地冲破躁动黏腻的蝉鸣到达学生会,一把甩开那扇年久失修的单薄木门,气势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凯莉被他吓了一跳,叼着根棒棒糖瞠圆了眼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那是女孩第一次见到这人脱下温和皮囊后的赤裸模样,旁边围着的那一群凯莉找来讨论的演员们也纷纷停下打闹嬉笑往这边望过来。

该被兴师问罪的对象此时此刻正仰躺在沙发上,要问安迷修为什麽能这麽肯定就是这人,脸上还盖着的那本挑动他紧绷神经的、被大刀阔斧精简过的残破剧本说明了一切。

风风火火地走去,伸手就要揭那剧本。

没想到对方自己先坐起了身。

随着长筒皮靴喀哒落地,两枚深陷于柔软耳垂的锃银耳钉汲上初夏最好的日光焦灼地晃荡着安迷修的视野。

「你的剧本废话太多了。」

那是一把很好听,却偏在语尾处渍上酸楚嘲意的轻缓嗓音。

空气为之凝结,连蝉声都蔫蔫然颓丧静止。

夏天好像就这麽突然死去了。

「……你的镜头问题才大,精简到简直贫瘠,观众根本无法顺利串起,只能努力联想。」

「哦?那不正是观影者的兴味所在吗?不然按着你那冗长的剧本拍谁看谁睡。」

各执一词,恃才傲物的少年们发动前所未有的青春战争。

凯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轻轻哇了声,然后赶在被砲火波及前把演员都推到门外去,探头对裡头不负责任地仍了句“备用钥匙在抽屉第二层,暑假学生会办公室都开着你们可以尽量讨论,慢慢来,开学才正式开拍啊。”


他叫雷狮。

与自己一个年级的文科生。

志趣并不是导片,而是摄影,同样也被表妹凯莉那一席“不过已经没有办法了”的说词给软硬兼施地拐到摄影组裡头的。

这些,都是从拌着嘴的隻字片语中零散拼凑出来的乾瘪轮廓。

基本上他俩说没几句话便会吵起来——不算真吵,倒像理念在激烈碰撞,他们拿自个儿的道理作为利刃互捅,非得戳出对方的一腔热血勾出对方的一缕魂魄捏在手裡仔细瞧瞧那才甘心。

后来安迷修也忘记当初的自己有多不情愿才接下这个活,发自内心慷慨激昂振振有辞却怎麽也说服不了雷狮,不,不对,雷狮那傢伙压根儿就没打算被他说服,一句一句回顶得飞起。

安迷修喜欢细腻描摹人物的每个表情、仔细斟酌吐出的每句话语,比起片刻,他更在意绵长未尽的情感,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写作。

雷狮则喜欢抓准关键的几个镜头,那或许是主角一瞬间的噘嘴蹙眉、或许是天光倾泻下来打上屋簷的倒影,比起接续,他更在意镜花水月的片刻,因为他早已习惯了摄影。

他们一人温吞一人张扬,一人谨慎一人恣意,一人凝情于笔尖,一人纵情于胶捲。

可谁也不习惯拍片。

倒不如说从未拍过片。

没人打算退让的下场就是泡在学生会大半个月过去连点皮毛都讨论不出来,安迷修却把对方那张堪称好看的脸皮翻来复去观察了个仔细。

很久的以后他才终于回想起来,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从这个时候开始,目光就再也离不开雷狮。

他的眼睛很漂亮。睫毛意外纤长,却不怎麽捲翘,就只是那样温顺乖巧地蛰伏着,尾端微微地垂缀,平挑的眼角处轻轻上勾,走势灵动,一笑便能生生弯出几分明艳的骄矜,眉峰细緻而凌厉;一对尖巧虎牙隐没在淡色丰腴的唇肉裡,只有浅哂的时候——或者说是嘲弄人的时候会悄悄抿出,叼着目标不放;两边耳垂以及左耳骨都穿了洞,并非太过跋扈狂狷的长相,却是离经叛道的气质。

怎麽有人连抬个眉都能这麽傲慢啊?安迷修咬着麵包偷偷腹诽。

「怎麽有人能连盯着别人看都能这麽蠢啊?」对方彷佛读出了他的心思似的,翘着嘴角把一沓资料拍到他脑门上。

原本安迷修以为雷狮这人只是嚣张,久了腻了也就不想再待下去,总归是要走的,可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对方那不下于自己的倔。

倔得要死。

也耀眼得要死。

「……要不各退一步吧。」


十九岁那年夏天的少年们,只有彼此。

天天腻在一块儿,燠热昏昧的学生会办公室裡,肩磕着肩,手臂贴着手臂,汗津津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双腿无处安放于是脚踝又撞上了脚踝,轰鸣的老旧风扇将他们的固执与成见打散,再重组成一个往后谁也不能预见的模样。

灵魂与灵魂相磨,大概真能擦出点儿火花吧。

那火花以相吻的肌肤为引,以肌骨血脉为径,霹雳啪啦地灼烧至心尖。

拌嘴依旧继续,比满树蝉鸣还要吵闹,却比那仲夏骄阳还要鲜活。

确实有什麽改变了。


九月初,剧本终于踩着最后底线交至凯莉手裡,女孩儿一打开档案就笑了。

互相妥协啦?

最终版剧本的镜头虽然依旧简练,却不再只是用片段画面妄图叙述完整故事,细腻的情感线发展明晰流畅,不显冗赘,读完颇有尾韵。

安迷修骚骚脑袋斟酌措辞后,诚诚恳恳地回道,不是妥协。

是技术性暂时合作。

编剧的工作由此告结,无事一身轻的安迷修回归开学生活的忙碌,计算机结构和系统实验佔去了非睡眠时间的大半,成功让他与投身拍摄的雷狮完全断了联繫。

凯莉会主动和他回报进度,总体而言十分顺利,片子也很快就剪辑完成,目前已上缴校方了。

安迷修总是礼貌温和地回复,知道了,你们加油,辛苦了。

不敢多加过问的结果就是,他的整个夏日恍似成了蜃楼与泡影,甚至无从确认是否曾经存在过。

他曾和一个人那样剧烈地争辩过吗?

他曾和一个人那样沸腾地焦灼过吗?


校庆结束后,安迷修终于迎来解答。


以青春为主题的微电影受到外宾热烈好评,学校面子上风光,拨给学生会的经费也就大方,凯莉出手爽快,当即招呼着剧组人员一同庆功去。

自然也包括编导二位了。

小烤炉上烧着五花肉,由红转粉再转灰,肥油滋啦滋啦地冒,冒了之后又落进煤炭裡跌成粉身碎骨的焦,徒馀袅袅白烟缠绕尘世。

安迷修就着这千丝万缕的茫茫雾裡看花,看那对面的人探出筷子,分开,夹了块肉,咬紧,回挪,启唇。

温柔的慢速放映。

这是安迷修第一次望见待在人群裡的雷狮。

静寂的,漠然的,却又是微微含着笑的。

那种笑会让人产生阴晴不定的飘渺感。

他几乎不说话,偶尔女生们贴上来问个没完的时候会回复一两句,待捧着这一两句话能乐呵上大半天的女生们散去后,他又慢条斯理地吃起肉来。

真奇怪。雷狮的话唠对象仅限于整个夏季的自己吗?

他知道我在看他。

他知道的。

却——

「一口闷?」

啊,又是那种熟悉的针对性的调笑。

却微妙地感到开心。

在众人的起鬨中,安迷修一脸正气地执起了人生第一杯酒。


「酒量真差啊,一杯就倒。」

「我没喝过酒。」翻了个身,很自然就接过了话头,宿醉的钝疼大张旗鼓地剜开他的太阳穴直撬脑仁,安迷修痛得倒嘶了口凉气,昨晚在意识归零前凯莉那句“哥,安迷修就交给你啦”欢快地奔过记忆迴路,他睁开眼去看坐在温吞光影中、摆弄着手裡单眼相机的雷狮,久违的两人独处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还真是全然相反,连酒量都不一样。」

「你说,」安迷修将手臂枕在后脑勺。「如果平行世界真实存在,我们会是什麽关係?」

雷狮把镜头卸下,掂在指尖擦拭,他弯起唇,小虎牙若隐若现。「想把对方往死裡打的关係。」

我想也是。骑士与恶龙?

……童话风?想不到除了无可救药的浪漫你还有无可救药的幼稚啊安迷修。

要不?

骑士与海盗吧。性格使然,世道加成,你看不惯我我也看不起你,你认为我无耻我觉得你迂腐,一见面就忍不住掐架。

却又不想就这麽杀了对方,心裡面觉得死在对方手裡或许是一种解脱。

嗯。如果那个平行世界如此残酷的话。

不过,幸好那只是平行世界。



05



「好。」安迷修抬起眼。「我和你回家一趟。」

雷狮被他眼中出乎预料之外的执拗给吓了一跳,但答案却是意料之中的。

他不会不答应的。

因为再不答应,就得眼睁睁地目送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交往了。

现实恫吓着两人。

雷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平静地走回自己房间前还不忘差遣沙发上的男人。「饿了,帮我叫个外卖,要吃辣的。」


他们都在时光裡停滞太久,原地踟蹰,年年岁岁看春花开在彼此眼角,再一次次地目送秋月沉没掌心,自私地以为对方永远不会老去。

永远都会和自己在一起。



06



一见锺情这回事,渺茫如同笑话。

不过命中注定这回事,姑且能够相信。

命由性格造就,谁会被谁吸引并非意外,纯粹是拼图的一隅恰好相吻合,齿轮的刻缺恰好相咬合。

纯粹是我刚好适合你。


雷狮有时会想,自己是文科生,偏生理智得要命,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滥情无能,而安迷修明明是理科生,却偏生感性得要命,四时都是诗,冷情不知。

一人菸酒成痴却咖啡因过敏,一嚐就心悸,躁进烦扰整夜失眠;一人三餐配咖啡睡前再一杯却酒精无能,一口就上头,脑袋晕乎左右不分昏死过去。

一人自由到随便背着单眼相机就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把一年份的假都请光也浑不在意;一人认真到连躺在电脑桌面的图示也得按照红橙黄绿蓝靛紫排列整齐,整年全勤领了奖金再被说走就走的那位敲诈殆尽。

狂妄与克制,直来直往与审慎措辞,享乐主义与健康主义,家境富裕与出身单亲,私信热爱已读不回与势要答完所有问句。

一人在广告部写文案写到飞起,一人在技术部门花式修復系统问题。

他们是如此不同。


雷狮自然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容易捨却回忆的人,因为若要将所有微不足道的事都釐清分明未免也太过麻烦,因此他不会记得第一位和自己告白的女孩子的长相,也不会记得去年的初雪何时到来。

安迷修总说他看着精明却有着凌厉的迷糊。

凌厉的迷糊?什麽鬼。

就是连迷糊起来都理直气壮的意思。

他明白,只有自己真真正正在意的,才会往心头搁。

然后这一搁似乎就再也放不下,事后回想起来却是嘴角忍不住上扬口不对心的后悔莫及。

雷狮记得那个盛夏的午后,天生厌热的他脸上盖着刚修改成符合自己运镜美感的剧本,整副躯壳都进入了关机状态,昏昏恹恹,吐息短浅。

却被那个鲜活磅礴的质问声给强迫还魂。

烦人。

真是个无趣的傢伙——这是第一反应。

相处不来也不想相处——这是第二反应。

反正就是丁点儿好感都不存,那时的安迷修对自己的看法大概也差不多。

他从沙发上坐起,挟着起沸腾的床气一张口便单刀直入刺将过去,对方生动地皱了下轩昂的眉,一招空手夺白刃格挡下来。

如此一来一往谁也不让谁。

跌宕起伏热闹非凡的十九岁。

无法称心如意,道不同却必须相为谋,梗着一口傲气怎麽都不愿屈就对方也不愿轻言放弃于是忍着想要大打出手的野蛮劲儿坚持下去。

怕热的自己,和那个比外头蝉鸣还要孜孜矻矻的讨厌傢伙,在没有冷气的学生会办公室拿掐架祭奠整个夏季,再以各退一步荒谬作结,怎麽想都是个奇迹。

成果却是意想不到的好,剧本和运镜皆盛誉满载。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他们的不一样就是注定要生来互补。

命格相欠,相互成全。

两人都因为对方成就最完整的模样。


他不是个特别黏腻的人,倒不如说还有些凉性子,虽然已经开始觉得对方有趣却也未曾想要主动联繫,恍恍惚惚一个月过去,片子导完,如期上交,成功放映。

庆功宴上看着那好不容易再次见面却一杯倒的傢伙,雷狮晃着不知道第几杯的酒心想,真蠢啊这张睡脸。

不过又是为什麽会感到踏实与心安呢。

隔天安迷修顶着宿醉胀疼的脑袋和惨淡的脸色,坚持亲送一盒蛋糕给雷狮作为照顾酒后的自己的礼物,至此莫名展开来往,他们终于慢慢熟悉,并真正亲近了起来。

很奇怪,最初的针锋相对像是序曲,而现在的腻歪才是交响诗篇。

虽然嘴还是没少拌就是了。

雷狮会跑去安迷修的寝室光明正大蹭吃蹭喝兼蹭床,安迷修会站在教室外头给他送点心,若两人那日都正好没课,摄影家会陪着诗人搭一小时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蛰伏在都心巷弄内的旧书铺,总能被他们赶上午后日光最好的时候,安迷修难得不对他唸叨,站在光裡安安静静地挑选书籍。

角度异常坚毅的侧颔线条,翻阅到有趣的内容时会忍不住起来温柔弯起的眼角,染上金色的尘埃停落在睫毛前婆娑不止的舞姿。

想让他留在我的相机裡。

我的生活裡。

在那一刻,那一瞬间。

雷狮确信了什麽。

而他一直以为,自己对于爱情并无嚮往。


临近毕业时关係挺僵的家裡来了通电话,要这个在外头彻底野了四年的叛逆小儿子回家学着接掌事业,他嗯嗯啊啊敷衍搪塞,在这头打着呵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吝于给予。

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一件事。

安迷修与他都奢侈地将最自由的四年燃烧在兴趣上,最终却都得将自我拗折成适合这个高压社会的形状。

那终究只是嗜好,不能当饭吃。

而如今青春已过,你还剩下什麽?

安迷修的回答倒显冷静,他说他还是知道现实和理想的区别,已经投履历到A企业了。

要不一起?

好啊。

于是他们一同应徵,一同面试,一同合格。

通知录取的当下雷狮马上打电话回家,劈头盖脸一句“老子有工作老子不回去”甩将过去,并一不做二不休马上掐死了这通罕见地由自己主动打的电话。

或许回老家确实能够轻鬆些,薪资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不过那裡没有自己想要的人事物。

没有自由,也没有安迷修。


同居前俩人和凯莉约了顿饭作为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聚首,女孩子捲着奶油义大利麵的手没停下,云淡风轻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在一起多久啦?

……啊?

别装了,都要同居了还不打算公开?我支持你们啊。

真没那回事。安迷修摆着手,笑起来的眼睛依旧温柔弯起。

我们只是损友关係啦,对吧雷狮?

……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轻快。

那比什麽都还要残酷。



07



饭点时下了场雨,整座城市的温度又骤然冷下去一截。

安迷修讲究地将两人份麻辣烫一股脑儿通通倒进家裡最大的那隻瓷碗,把外卖的塑料包装给扔了,前段日子他莫名沉迷健身,练出了不怎麽张扬却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薄薄白衬衫罩在身上,一动就绷紧,鲜活地勾勒出胸肌腹肌。

无论安迷修约了几次打死都不愿去健身的雷狮啧啧两声,下了评论,显摆。

安迷修自然知道那两声啧啧是啥意思,有些羞赧地挠着脑袋在他对面坐下,一勺一勺为雷狮分装。

什麽时候?

雷狮左手拿毛巾擦着刚洗完澡还未乾透的髮,右手接过自己那份,不需要任何前后文,便能直接理解安迷修所指为何事。

被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子滋养出来的惊人默契。

明天。他说。

安迷修点点头。

行,那你今晚早点儿睡,别又熬夜,都三十了还这麽糟蹋自己身子。

雷狮从鼻子裡哼哼出几声缕飘飘的笑意。

反正又不是我要开车,对吧我的司机先生。


吃饱喝足了的雷狮大剌剌地瘫在饭桌上懒着起身,安迷修自觉去洗碗,走进厨房前习惯性地揉了把雷狮的髮,皱眉。

「没乾透,你这样会感冒,再去吹一下。」

「你帮我?」

然后没等安迷修回答,雷狮喀哒一声拉开铝罐啤酒的扣环,让绵密蓬鬆的泡沫温情地包复指尖,他自顾自地接下去。「开玩笑的。」



08



最佳损友。

那是世间最浪漫也最狠毒的咒诅。

比谁都还有资格靠近,近到能够掰着指头细数对方的每个小习惯、能够在同学会上勾肩搭背地数落嘲笑彼此干过的所有蠢事。

春夏秋冬,花鸟风月,那些好的坏的、乐的伤的记忆以及情感,满心满眼,全都只剩下对方的影子,若硬要强行抽离的话,便会血肉模糊,溃散剧痛得再也不能成形。

却也仅止于此了。

亲暱合法,吻是死刑,就连拥抱,都只能游走在灰色地带。

无形的红线细细密密缠紧咽喉而非小指,再往前一步命脉气数就会被绞断殆尽。

画地为牢。

有时雷狮会想,当年夏天安迷修那句“要不各退一步吧”是不是把他们彼此都推得太远太远,再不可及。


一开始他确实以为,安迷修真真只把自己当作朋友。

毕竟那人从不说假话,太过诚实,正直到有时雷狮都嫌烦。

幸好自己是个看得太开的人。

既然被定义成最佳损友了,那麽放肆地享受他的温柔也是应该的。

可那样的温柔却让他彻底迷惑。


同居第一年,临近年关时安迷修风风火火地收拾起了行囊,事实上他老早就订好票,准备一休假就直飞故乡和许久未见的老妈亲戚团圆,雷狮被这方动静吵醒,悠悠荡荡地晃去洗漱,这会儿正悠哉地叼着根牙刷半倚在门框看着同居人忙活。

安迷修头也没回就注意到了他,再度开启老妈子碎唸模式。「雷狮你也快去收拾行李,别像我死到临头才开始着急,啊,毛衣放哪去了……」

「为什麽要收拾?」

「?」安迷修停下用力挤压行李箱的动作扭头看他,他微微蹙起眉,似乎无法理解。

毕竟过年归乡对安迷修这种和亲人关係好的人来说,天经地义 。

「我不回去。」

为什麽?他知道安迷修想知道,但那人终究只是体贴地点点没有多问,话锋一转便开始嘱咐雷狮年节时有寒流来袭,出门要记得保暖,别老只套一件风衣就到处蹦挞,我回去了冻死在路边可没人会帮你收尸。

雷狮咧嘴一笑,道,你才别一回去就不知道回来,要不老子就把柜子裡那些咖啡豆全都仍出去淋雪。

再度开启的日常互怼模式。

大年初二。

雷狮盖着张毯子蜷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腿上搁着的笔记本屏幕烁闪着Photoshop CC的介面,修到一半的照片噪点还未完全消去。

窗外的雪已经下了大半天,银白堆积,却染上喜庆的喧嚣,霓虹斑斓。

这几天对他而言和往昔的假日并无不同,睡到自然醒,连外卖都懒得叫直接去鼓捣安迷修的备用粮,挖出各色口味养生的方便麵,泡开后再往裡头掺辣油;年初一堂弟卡米尔打了通电话向他道新年快乐,凯莉则是在除夕时就传讯息预先祝贺了。

除此之外,还真是安静得可以。

好像半座城市的人都突然悟出了倦鸟归巢的暖和,震翅离开了这个不是他们的归属地,而剩下的那一半则把游子都喊回了自个儿家裡,聚在一块儿分享阔别重逢的喜乐。

大概只有自己是这麽过年的吧。

……碰。

雷狮抬起眼皮。

有什麽东西撞上了自家大门,在这样的一个深夜裡。

随后,喀哒。

锁被人给转开的声音。

房东吗?此时此刻,脑袋裡只浮现出这个可能性。

猫一样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慢慢穿过客厅踱向门口。

顶着雪团的稻草色髮丝被玄关的夜灯熨得发暖,那根不怎麽听主人话的呆毛狠狠扎进了雷狮眼底,他的同居人匆匆地赶回了他们的世界。

「……怎麽这麽快就回来了?」

安迷修笑了笑。

「怕你一个人寂寞啊。」


入秋加班夜,无预警迎来了一场大暴雨,那时他们已经就职四年,是一切逐渐上轨道的时候。

雷狮向来厌恶层级文化,就算进的是大企业,组织相对完整,也没能改变他一丝一毫的想法。其中他最最讨厌的,就是毫无理由的加班。

上头不负责任地突然扔了个工作下来我就得牺牲自己的生活是什麽道理?

雷狮把“老子不干”四个大字明白爽落地具现化在本就狂傲的脸上,分内的事他能以惊人效率做到完美无缺,可要他担负不属于自己的职责,没门。

鉴于极优秀的工作能力,上级的人通常不会刻意刁难他,下属也不会拿琐碎的杂事烦他。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

比如说预料之外又不能搞砸的大客户。

雷狮在午休时就告诉安迷修今天会加班,要他一个人走回家——那时的安迷修还没买车,因为住所离工作的地方挺近,两人连地铁都懒得搭天天一起走路上班当作运动。

傍晚时雨水砸烂了世间。

大滴水珠裹着浓重秋意洇湿一切,间或夹杂着呼啸嘶吼的风,雷狮坐在办公室内听那所谓的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只觉得心头烦乱。

啧,真想早点回去。

偏偏没带伞。

五个小时过去,主管终于愿意放人,雷狮按下电梯扭,思忖着安迷修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些什麽,这个点应该是在追无聊的泡沫剧吧。

叮咚。

走出公司门口的那一瞬间,他看见某人拽着雨伞动来动去妄图在九度低温中为自己产生一些热量,看望着雷狮空空如也的双手,安迷修抿起唇角,我就知道你这傢伙没带伞,你从来不带伞的。

暴雨还在持续,在这样一个极易着凉的天裡,有个人不愿让自己淋雨于是在外头整整待了五个小时,连催促都没有,就只是这样傻乎乎地等着,等着一起回去。

为什麽不在大厅裡待。

我都走出来了才想到你应该没带伞,偏偏晚班保安员第一天上工,不认人,就算刷了工作证他也不让进,直说有什麽事明天再解决。

你吃晚饭了没?

还没。

喔。那……

他们在伞下并肩而行,衣角相磨。有那麽一瞬间,温暖得让雷狮以为全世界只剩下彼此。


当然他和安迷修还是会吵架,头三年吵得比较凶,有时双方怒极还会上手,彷佛初遇那会儿只有十来岁的灵魂还偷偷埋伏在这副躯壳裡,时机成熟便要出来闹上一闹,血性碰撞,非要斗出个说法来。

都不是会主动道歉的性格,倒不如说是两颗运行在自我轨道上的行星,引力虽强,却仍不知倦怠执拗地向前奔驰,银河熠熠,宙宇茕茕。

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所以冷战便成了唯一解答。

安迷修说他的个性像狂雷,喜憎难测,一怒起来势要劈烂山川天崩地裂,他反倒觉得安迷修性子冰火兼容,外暖如四月天,内冷如千尺雪,一生起气来寒得无情无温无眷恋。

可惜的是呕气不过半天。

就像当年夏天一样,吵着吵着,两人也就放下了成见,通常先示好的都是安迷修,他会比雷狮先行出发去上班避免尴尬,而雷狮一起床床头总有一杯已经热好的牛奶,下头压着张纸条,字迹一丝不苟笔势固执,内容不外乎是“记得保暖”、“麵包在烤箱裡已经帮你抹上奶油了”、“中午一起吃午饭吧”。


安迷修的温柔让他慢性中毒,一回神早已无法戒断,只要抽离便会濒死。

专属于那人的、明目张胆的蓄意谋杀。

……真只是损友?

只是损友的话会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

雷狮虽然略感烦惑,却也不怎麽纠结,佔有这傢伙的人只能是我,他的情感、他的回忆、他的大半人生裡已经注定都是我的影子,就算哪天真有了能许下终生誓约的对象,他雷狮也不会就此放手。

以损友之名。


可那一天。

明明体魄强健得百毒不侵,流感肺炎各种细菌病毒啥的完全不曾在他身上放肆过,这次却败给小小的着凉,前一天只是喉咙发紧,隔天便恶化成高烧不退外加咳得撕心裂肺鼻塞得气息不出不进,只能张着嘴金鱼一样地奋力呼吸。

虽然安迷修花式挣扎,雷狮还是替他请了假,顺带也替自己请了假。

倒不是什麽南丁格尔的仁慈,他可没这种情操,想想都能把自己给膈应吐,只不过那人服完药后陷入昏睡,闹钟音量开到最大也吵不醒的那种,于是把病患从床裡挖起来吃饭吃药的重担便落到了同居人雷狮身上。

可怕的抗组织胺。雷狮盘腿坐在安迷修床边,边处理工作边下评论。

身旁那人似乎睡得不大安稳,明明是快奔三的年纪了,眉头却像个孩子一样微微皱起,大概是真的太过不舒服,连吐息都又粗又重,磨砺上耳膜听得人发疼发慌。

手臂撑在安迷修耳侧,雷狮伸手去摸他额头,依然烧着,黏腻的汗洇上了掌心。

想收回手去拿药箱裡的退热贴,没想到却被一把捞了回去。

安迷修微微睁开眸子,眼神浑沌,似乎有些意识不清,又或者只是睡迷糊了,固执地死死掐着雷狮的腰不肯撒手,用力向下一带,雷狮整个人被压进他怀裡。

头一次见到生病力气还这麽大的。

喂,放手,老子不是抱枕。

雷狮…雷狮……

似乎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安迷修自顾自地喃喃着他的名,气息像是过了火,滚滚灼伤雷狮脖颈。

「怎麽办…」

「怎麽办呢……」

「我好喜欢你啊。」

「却只有在梦裡才能喜欢你。」

「今天你又来到我的梦裡了,真好。」

随后,被这病得不清的傢伙粗暴吻上。


亲暱合法,吻是死刑。

如果真有地狱,那就一起去吧。

我不后悔。


到底是有多麽的压抑多麽的克制,熬到直至神智不清才终于忍不住脱口说出“梦裡才能喜欢你”这种蠢话。

原来谁都在蹉跎。

明明是两情相悦。

那些温柔是真,那个吻也是真,全都独属于自己。

望着书架,雷狮笑了。一如他还在摄影,安迷修也仍旧坚持着创作,雷狮知道,却也不特意说破,只是将那人出版的诗集都买了齐全,好好地收在房间裡,却直到今日才真正解开那人留下的信息。

祕而不宣的,隐讳的,却又澎湃颂歌着爱意。

无谓的浪漫。

第一本诗集Ravishing,意为迷人的。

第二本诗集Arrogant,意为狂妄的。

第三本诗集You,你。

迷人又狂妄的你。

首字相连即是雷狮的名,Ray。


自此之后雷狮连迂迴都懒了,明示暗示安迷修,可惜那人始终死守分寸,此方进击那方退却,继续不知倦怠地折磨着彼此。

累了。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了。

雷狮把现实给扒开,血淋淋地拎到他眼前。

看。

社会压力与家裡期待终要迫我成家,如果你再不行动,那麽我可能就不留下了。

不留在你身边了。

选择吧。



09



安迷修曾以为他们会这麽下去,直到髮苍眼茫,直到容颜褪色,直到生命凋零,然后在奈何桥上酌一盏交杯酒,笑这一世的无果。

这样也挺好的。

他明白雷狮的感情,那样一个恣意妄为、天塌下来也不怕因为老子就是天的人,会顾虑自己不喜菸味而把多年菸瘾给戒尽,愿意照顾生病的自己直到天明才缩着身子靠在床沿沉沉睡去。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就连当年雷狮二话不说选择和他一起留在这座城市,想必也是放弃了许多吧。

但他更明白自己的感情。

从相遇的那一刻就未曾让自己捨得移开目光的人呐,也从少年长成男人了。

他爱他。

因为爱他所以更捨不得。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恶意,只因是同性,便连神都不允,他们是悖德的,是不洁的,是不符自然演化法则的,是离经叛道的,是这世间所有不正确的混杂物——明明没有做错什麽,却必须受到他人指指点点,背负着刺骨锥心的荆棘过完一生,就算时代已然递嬗,那些老朽发臭的观念正在慢慢死去,也避免不了这早已深扎在人类根系裡的歧视。

并非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细水长流的陪伴,十年过去,你以为你仍是你,午夜梦迴间却猝然醒悟,对方早已成为这副躯壳精魄的一部分,血肉交融,再也捨却不得。

如果雷狮因为与他在一起而必须背负全世界的恶意,那麽他宁愿不要,这样的爱太过自私。

……可自私又是什麽呢?

他将那道奔放的狂雷温柔地呵护在手心十年难道就不是自私?

又凭什麽以为,雷狮会这样永远等着自己?

雷狮或许会成家——现实如刃,毫不留情地捅烂安迷修的心脏,原来光阴奔流得如此湍急,冲刷得他就快要站不住脚。

无法就这样眼睁睁地送他走。



10



「青衣巷开了家白汤火锅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雷狮刷着动态,无机质冷光安静地从他指缝间淙淙淌过。

车窗如画框,外头的景物在高速行驶下斑斓成晕,旖旎相叠,最后氤氲着一缕朝雾温柔融合,世界就像一幅没有止尽的油彩,抹抹涂涂,未曾定型,每分每秒都因为不确定性而显得生机勃勃。

安迷修笑了。「休假去吃?」

「当然,已经预订好了。」

「你这速度……」

方向盘一打向东而行直奔朝阳。

车子裡氛围恬静自然,稀鬆的日常对话一来一往,彷佛他们只是准备去趟旅游似的,却是各怀心思。


转乘飞机后四个小时顺利落地,雷狮的家乡坐落在海滨,高楼参天直破云顶,繁华似锦如织,可脚一拐弯进小巷子裡,却像闯入了旧时代的剪影中,古香缭绕故曲被轻轻唱起。

雷狮招呼计程车载他们到市中心后便在街上自在地穿梭,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倒是跟在后头的安迷修左右张望,好奇心甚强。

「要到了?」

「快了。」

「你老家在这种黄金地段?」

雷狮转过头用眼神剜人。「吵死了安迷修。」

随后在一栋大宅前停下脚步。

完全超出安迷修想像的富饶。

按下对讲机,雷狮的脸色更沉了,甚至有些烦躁,看得出他确实不喜欢这裡。那头是新来的帮佣,自然认不得这个离家十年的三少爷,劈面就是一句您是谁,雷狮呵呵两声没说话,便见旁边的老帮佣死命挤进镜头中鞠躬哈腰连声赔不是。

三少爷,我这就给您开门。

门哒地一声解锁。

大宅、帮佣。

甫一踏进门安迷修便知道雷狮的厌恶从何而来——那无止无尽的压抑氛围。

倒不是说房屋格局紧迫什麽的,恰恰相反,窗明几淨,俐落宽爽,此番舟车辗转已近晚餐时间,斜阳从窗帘底下的缝隙爬娑上大理石瓷砖,却连这暖色调都无法缓解那诡异的逼仄。

帮佣迎了上来,陪着笑脸,目光却在安迷修身上不住打转。「……请问这位是?」

「我是雷狮的男朋友。」不等雷狮回答,安迷修很自然地接过问句,微微一笑,生生笑出了彬彬有礼和煦暖人。

表情自然,演技真挚。雷狮在心底为自己的同居人下评语。原来还是个影帝啊。

「啊…啊……好的。」似乎不知该作何表情,年过花甲的老帮佣支支吾吾有些混乱。「老…老爷和夫人已经在饭厅等着两位了。」

「速战速决。」雷狮偷偷凑近临时演员安迷修耳边轻声说。


雷狮的爸妈坐一侧,安迷修和雷狮坐一侧,许久未见的三儿子带了个男人回家,气氛沉默到让人发毛,还是女人先回过的神,风韵犹存的眉眼巧然弯起,与抿嘴浅笑时的雷狮有几分神似。

「你叫什麽名字呀?」

「安迷修。」

「安迷修……」女人唸叨着他的名像在反复确认着什麽,伸出筷子给他们夹菜,糖醋里肌,龙井虾仁,酱排骨。「先吃饭吧,雷狮你大哥二哥带着孩子回来看我们,才刚走……」

一直没说话的老男人突然爆喝道。「你凭什麽吃我们家的米喝我们家的水?!」

筷子抖了抖,女人怯怯地收回了替他们夹菜的手。


雷狮在车上给他讲解过家裡的状况,虽然相识已久,这却是雷狮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家庭,他一般连提都不想提,讳莫如深,幸好安迷修也不是个好事的主,从未想过主动去刺探,因此这麽多年来仅仅有个模糊的大致轮廓,其中最感熟悉的,也就只有堂弟卡米尔和表妹凯莉了。

雷狮说,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已经逐渐接掌家裡的事业,父亲是典型的生意人,天天在外应酬不回家,在童年的记忆裡身影总是稀薄贫瘠,徒留自己被他打骂的印象,而母亲,性格虽然好,三从四德,却也只知道听我爸的话,我爸逼着我回来,她就跟着在旁附和。

势利的父亲,懦弱的母亲,两个天天变着法儿给对方使绊子想当事业接班人的哥哥。

反正没个正常的。

雷狮如此总结。

并不是真的对他们恨之入骨,我没有这麽浓烈情绪,只不过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罢了。

你懂吗?亲人非所亲,大概就是这麽一回事,这世上啊,也是有很多和家裡并不亲近的人存在的。

比如我,觉得自己始终像个局外人。


「不是你要我回来的?」雷狮双手环胸向后一靠,翘起单边嘴角毫无胆怯地回望自己的父亲,十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梗着脖子顶嘴坚持要学习摄影的毛头小子,他话说得平缓,吐出来的字字句句皆有条有理,却又不失气场威压。

即便面对的是极度强势特地从公司赶回来吃这一顿饭的父亲。

「你有告诉我们你的对象是个男人?传出去能听吗?」思想顽固的老男人气极,拍桌拍得瓷碗飞起,在他的观念中,同性相爱是完全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理解的范畴,况且他们家也算望族,忌讳的也就更多,当年这三儿子抛却一切奔赴另一个城市后再不回来已经让他倍感愤怒了。

「有什麽不能听的?」雷狮歪头,眼睛眯起,安迷修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我就是喜欢男人啊,连这个都不知道你配作人父亲吗?」

「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吗雷狮……」他的母亲小声央求,在这场老公与儿子斡旋中不知所措。

这就是雷狮家最赤裸的一面了吧。

误以为孩子是自己的资产并且强权在握的父亲。

无法掌控事态发展不论对错总是要孩子屈服于父亲的母亲。

以及自在到能够捨弃所有的儿子。

「老子何时听过你们的话了。」雷狮忍不住笑了出来。「也不差这一次吧。」

他的父亲显然还不愿鬆手,死咬着这个小儿子不放,当时电话裡提到的相亲,大概也是为了让儿子有了家室后无法再随意逃离。「你也是接班人之一,你……」

「我说了,我要过什麽生活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劳您二老费心,接班人什麽的,没兴趣。」

「好,那麽你说。」他父亲也往后靠上椅背,满脸轻鄙地瞥向安迷修。「他一个大男人怎麽照顾得好你?你们玩玩也就算了,我们还想要面子……」

已经踩到底线了。

「很抱歉。」安迷修温和开口,看上去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想,我比你们还要瞭解雷狮。」

「我和他相识十年,后八年天天在一起,也住一块儿,我从不逼迫他什麽,因为我知道他喜欢自由,我也从不干涉他什麽,因为我知道他也有不想被窥探的时候,虽然喜欢他,我却未曾想过支配他,因为雷狮不是谁的资产,他是雷狮,只属于他自己。」

「他怕热,最喜欢的空调温度是23度,再低容易受凉,一感冒起来没完没了大半个月不会好;他爱喝酒,尤其是冰啤,一口气喝下一打能继续处理文案,隔天还不宿醉;他嗜辣,却讨厌薑和白胡椒的辛味,每次做饭时总在我耳边唠叨着不要放不想吃;他曾经打过耳洞,却因为工作不方便佩戴耳饰而逐渐癒合,我知道他始终觉得可惜;睡觉时习惯留着盏小夜灯,因为他厌恶全然黑暗的环境,有轻微的黑暗恐惧症;他的肩宽三十七,以这个身高来说算偏窄的了,所以无法穿成衣,衣柜裡的西装都是我替他订製的;左边脚踝上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疤,是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拍摄雨天裡鸟羽上的水珠滑倒摔的,给他换药的时候疼得直嘶气直捶我。」

如果这些都只是为了演一场戏。

雷狮有些茫然,心脏收缩到近乎疼痛。

看着安迷修的侧脸,不焦不躁,不卑不亢,彷佛反复演练过了许多遍才能说得如此流畅,却又像早已将一切铭刻于灵魂上,一张口,就这麽自然而然倾吐而出,不需思考,无关忖度。

在那一瞬间,他什麽都明白了。

一如安迷修喜欢他喜欢到能读懂他的每一个表情,雷狮也一样有自信能将那人的喜怒哀乐作成这个世界上最为准确的诠释。

所以他知道。

安迷修是认真的。

此时此刻,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并非在演戏。

「我知道上级曾经要派遣他到海外分公司去,算是变相晋升,可他拒绝了,因为他说他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在这裡;我知道他的每个梦想,对于未来的每个规划,而我也将参与其中。」

他在桌子底下捉住雷狮的手,轻柔摩挲,而后紧扣。

血肉相贴,他们感受到彼此的脉搏,频率一致,缓慢,又坚定。

「这些,你们知道吗?」

「你们不知道,因为认真和他过生活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安迷修站了起来,打直腰杆,弯下,深深鞠躬。

晚霞将他描摹得像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事物。

绝无仅有,不会再有了。


「请放心把你们的儿子交给我吧。」



11



他们延着河堤走,一前一后,夹岸点缀上的彩色灯泡绵延十里,明暗闪灭错落,像是一簇簇的夜裡花,兀自盛放,今夜大概有什麽庆祝活动,轻快的音乐蹦跳着翻滚过河面,一溜烟鑽进欢腾的人声裡。

「结果就这样直接出来连饭都得在外边吃。」雷狮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没有能搭的航班了……怎麽办?露宿街头?」安迷修也跟着笑出声,他问,却不怎麽忧虑,只是加快脚步与雷狮并肩同行。

他们的笑声散在风中,明媚春光就这麽照进了腊月寒冬。

刚才怎麽突然就想通了?

啊……因为你父亲那句“你们玩玩也就算了”让我有些恼火,就好像我们这十年的相处通通被人否定掉了一般。

…喂。

…嗯?

原本只是想用相亲这件事让你着急的,看看你这蠢货到底什麽时候才愿意开口承认喜欢我。

我是着急了啊,而且还挺急的,告白出柜见父母一气呵成。

安迷修,憋了十年说出来的感觉怎麽样?

实话实说吧,有些害怕,却很畅快。

你还知道怕?刚才那个头头是道的人是谁?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虽然晚了很多很多,雷狮,我爱你。

嗯,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海誓山盟。

只有相视而笑与十指相吻。

在陌生的城市中,他们迎来了一段全然陌生的新关係,这并不在两人的规划内,却奇异地未感害怕,也无忧惧,有的只是释然。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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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能有几个十年让人蹉跎?

他们之间曾经仅隔一步之遥,却远若山河,迩如峭壁,怎麽也跨不过,如今各自阔步向前,距离终成负值,最后相拥。

他们能将最美好的青春毫无保留地慷慨馈赠给对方,也愿将那往后的容颜衰颓与悲欢死别交付彼此。

我的馀生都是你,多好。

安迷修想,自己大概是记忆模糊了。

因为童话故事裡的骑士,最后明明爱上了恶龙。



尾声



雷狮的个人小型摄影展办在隔壁城市,诗人搭车搭得晕头转向,还给巅得七荤八素才终于抵达会场。

他规规矩矩地买票为自己的情人贡献收入,再规规矩矩地排队入场。

纯白空间中,并无太多陈设,乾淨俐落地将聚光灯留给作品。

雷狮看世界的角度,一直都很神奇。

性本自由,因此不太侷限于框架中,照片的构图总是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切入,比如说阳光穿过五彩纱缦打在白瓷砖上的光圈,或是草尖朝露上映出的一轮旭日,他擅于抓住时间的尾巴,留下那麽点儿念想。

安迷修在这个地方,用着雷狮的视角看他所看到的世界,信步而行,一幅幅地品,最终在人群聚集处好奇地停下脚步。


那是一张有别于所有作品风格的照片。


画面中,一张又一张的字条交叠着,大小形状皆异,有开始泛黄的,也有墨水新鲜的,可以看出是在不同时候被书写而成,串成了一段绵长而完整的时间轴,字迹却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丝不苟,笔势固执。

——记得保暖。

——麵包在烤箱裡已经帮你抹上奶油了。

——中午一起吃午饭吧。

——下班后陪我去书店吧。

——别忘了等我。

他没想过,这些他一厢情愿给予的、细锁零碎的隻言片语,竟会被雷狮一张张拾起蒐集,拼凑成两人日常的模样。

唯有最上面压着的一张纸条笔迹不同,灵动逸逸,遒劲张扬,出自摄影家之手。

很简单很简单的一句话,安迷修却笑了。

那是雷狮第一次回复这些字条,也是第一次,正面给予安迷修答案。

“我也爱你”。

作品名称,Anmicius。



fin.



======================



后记:


这篇文的BGM是Perfume的FAKE IT以及GReeeeN的キセキ。

两个礼拜前写点文的武侠设定写到一半,突然有了这篇的脑洞,原本只是想开个小差,也只打算写个几千字,一回神已经破万(笑)真的是个特别平凡人的故事对吧?没有打打杀杀,和我们一样有着各式各样的烦恼,在理想与现实裡纠结,在他人的目光裡活着。

我又词穷了。

总之,希望大家会喜欢,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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