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凡人罷了,夢想是當包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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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雷/除夕24h】流浪者大道



巳時:灯火,夜幕,跨洋电话。@安雷除夕24h活动主页 


*两个被世界放逐的流浪者在巴塞隆纳偶然相遇的故事。

*伪文艺,年下。



00



我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造访「遗忘书之墓」的那个清晨。实值一九四五年初夏,我们在巴塞隆纳街上漫步着,铅灰色的天空下,朦胧的朝阳撒在圣塔蒙尼卡的拉布兰大道上,整条街巷是照着黄铜色的花环似的。——卡洛斯·鲁依斯·萨丰《风之影》。



01



人类为什麽需要旅行呢?

不,不对。他晃了晃脑袋。说到底,“旅行”这个词乃至这个概念,究竟是为什麽会被创造出来?

在机翼踩着云层激情爬坡的同时,安迷修突然开启了自问自答模式,这大概是最近被现实百态人间冷暖给迫出来的坏毛病,而他并不自知,在全罩式耳机也没能挡住引擎轰鸣的噪音中,他却陡然陷进了一段不怎麽哲学的静寂沉思里。

动物的二地往返名为迁徙。坦尚尼亚塞伦盖提大草原上的牛羚为了水草芳踪而展开一场高达一百三十万头的寻觅;北极燕鸥贪恋夏天不惜从北极奔赴南极,在19,000公里中见过了世上最多次的白昼。

那麽,人类呢?

万物之灵在演化的跌撞里早已失了大自然的浪漫,所有理由似乎都沾染上刻苦的烟火气。

求学,求职,求生,万事不脱一个求字,匍匐着向马斯洛的需要层级理论卑微下跪。

又或许,又或许。

旅行无非只是场旅行,不需要任何目的。

安迷修闭上双眼,在乾燥机舱里,因着轻微缺氧而陡升的睡意,很快就放弃了探询真谛。

他在意识溺亡前轻松地想,年轻生命需要的,正是一场不被定义的旅行。



02



巴塞隆纳。

在踏上这片亲吻着蔚蓝地中海的土地之前,安迷修只知道这儿似乎是西班牙的首都,却直到落地的那一刻才恍然惊觉并非如此。

那啥,马德里好像才是首都来着。他从隔壁刚入关的美国老夫妇的对话里偷来了一点儿这样实在太迟的信息。

高第丶海鲜饭……和番茄。

沐浴在十月的温柔阳光中,鼻腔黏膜捕捉着异国海风里那一星半点的咸腥味儿,乾瘪轻便的行囊在身後颤巍巍地无措伫立,他终於深刻意识到自己对西班牙的认知实是严重匮乏。

却也不怎麽紧张。

毕业前的散伙饭,把酒言欢之际,朋友们不能免俗地大吐特吐所谓的真言,真言如生铁被削成箭头咻地朝安迷修扎来——你的浪漫似乎是与生俱来,最无可救药的那种。

安迷修笑了笑,手里捏着吸管去戳那橙汁杯底的冰块,没接话。

他其实想说不是的。人的一生,每一刻都在为自己孤注一掷,如果连孤注一掷的姿态都不能是最喜欢的模样,那也未免太过悲哀。

野心丶执拗丶傲慢。并非圣人,这些确确实实都是他灵魂的成分,却从未想过展现出来,宁愿披着这样一副温温和和被人嘲作滥好人的柔软皮囊。

他是善良的,不喜招惹麻烦,所以这就是最令他喜欢的模样。

也因此,安迷修的思路向来不似面上那样驽钝单纯,他是故意的——故意将完全空白的自我放逐到完全陌生的他乡,花光所有的遣散费。

“在无目的中为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目的。”

这便是二十三岁的安迷修的旅行。

又一次的孤注一掷。


因为没有查找资料,所以他对巴塞隆纳的景点名胜其实没啥概念,思索了半天脑袋里隐隐约约也只浮出个在地理课本上看过的圣家堂的影子,却无济於事,午後的古老街道交错横亘,每一个路口都是一段迥然不同的故事,各式肤色发色相互错身,各种语言如同被随意拨搡的风铃连绵响起,安迷修立在公车站牌处,非常宽心地想着,好吧,被载到哪就在哪栖身吧。

然後他被一路载到了La Rambla,兰布拉大道。

下飞机後滴水未进肚子饿得发慌的大男孩拉着行李奔过石板,饥不择路地钻进了一家小餐馆里,甫一进门便闻到了蒜头烧着贝类的鲜香味儿。男孩笑眯了眼,指了指老板手里拎着的小铁锅,晃着食指,要一份,满头蜷曲银发的蓝眼胡渣老板心领神会,从吧台里边朝他竖起大拇指眼神坚定表示没问题,一股子西班牙人特有的似火热情。

误打误撞闯入的小餐馆看起来年代久远,从地板到桌椅,无一不是深褐色原木,老板忙活的身影後面是一堵墙,壁上镂着生锈的1952,被老灯泡的橙光捂得滚烫。

西班牙海鲜确实美味。他餍足地把最後一颗贻贝填进嘴里时如是想道。

午後的小餐馆里依旧挤满了人,安迷修把行李往自己脚边拖了拖试图为他人挪出一点位置,却感受到了阻力。

很轻微,一瞬即逝。

他敏锐地明白了什麽。

有人刚刚正在扒他的行李。

安迷修着急地站起身,不算矮的个子与堪称精实的身材在人满为患的空间成了短板,苦无用武之地,他就像条被缠在重重水草间的小丑鱼,眼睁睁看着那名秃头小偷就要带着自己仅有的旅费与梦想挤到门边开溜——

落地窗边的男人站了起来。

从头至尾他的桌上都只摆着一瓶白酒,安迷修已经注意到他很久了,出於本能。男人将高脚杯里剩下的最後酒液抿尽,伸出一截鲜红的舌舔了舔天生上翘的唇角,一颗小小的虎牙隐隐约约叼住丰美淡粉的唇肉,亚当的苹果细腻又滚圆地滑动着。

他从孤独的阴影里漫步出来。

巴塞隆纳的所有日光多情地铺满了他的眉眼,此刻,他就像生於光之中。

……碰。

抬腿。皮靴靴跟过分狠戾地朝秃子的胫骨敲下去。

在因为剧痛而扯碎餐馆安宁的嘶吼惨叫里,男人一扬手腕,将皮夹扔回给了安迷修。

啊。

紫色眼睛的主人似乎是笑了,很凉薄的,於视线热烈相拥的那一瞬。

安迷修愣忡在原地,身体傻呼呼地接过皮夹,意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理应向男人道声谢。

喧然骚然,餐馆里黑胶唱片却恬静地唱着1922年的拉丁老歌,旋律稠密顺滑,情深入骨。

——Amapola, lindísima Amapola, no seas tan ingrata y ámame. (罂粟花,美极的罂粟花,无需哀叹,请爱我。)

——Amapola, Amapola, como puedes tu vivir tan sola? (罂粟花,罂粟花,你要怎麽能孤独活着呢? )

他终是挣破人群的网,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令安迷修意外的是,那人正靠在拐角处,似乎在等待着自己——现在男人终於完全走进阳光里了。他有一张漂亮的混血面孔,五官揉杂西方的细腻深邃与东方的神秘灵动,引得路过的游客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覆霜般的冷调肤色白到有些病态,看着薄透却连明艳的日光也无法捂暖半分,细碎的深发像是暗夜里的波罗的海,波澜在眉心与颊畔,过膝大衣虚拢於肩,颀长瘦削的身形更显单薄。

最特别的该要属那对眼睛了。是罕见的烈紫罗兰色,欧亚混血才能造出的基因奇迹,全世界只有六百人拥有这样的至稀。

这让安迷修有种被哪路妖精神灵盯着的局促感。

男孩突然就感到害羞,他搔着发烫的脸颊。「呃……那个,刚才非常谢谢了,没有您我可能就无法进行接下来的旅程了,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男人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破译眼前男孩的英文吐字应该属於哪个地方,然後他成功了。男人挑了挑眉,开始用着安迷修的母语说话,只不过一口异国的绮丽腔调像是浸过气泡酒的红樱桃。「这可真是个笑话,我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被人这麽说。」

然後似乎被戳中了笑穴,开始无可抑制地大笑,笑得前扑後仰,脑袋频频往安迷修的肩上搁,发丝亲昵地缠在男孩颈侧。

安迷修的脸更红了,不是被嘲弄的堂皇,而是因为那太过亲密的距离。

接吻只需要一次的侧头。

男人终於笑乏了,揩了揩眼角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泪花,双手插兜好整以暇地望向男孩儿。

「我真的是个好人吗。」

这不是疑问句。安迷修敏锐地觉察出来。男人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指尖栖息着的赫然就是自己的皮夹。

被顺走了,无声无息的。

男人靠将过来的姿态暧昧,安迷修想起了那条诱惑伊甸园里夏娃偷尝禁果的蛇,堕天使路西法的化身。

皮夹被放回了左胸口袋,那颗热烈搏动的器官却突然被人轻柔按住。

「我啊,很擅长偷东西的。」

男人笑着退开,如同偷腥成功的黑猫,几枚钢蹦跃进路边小丑的手心,换来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他歪了歪脑袋,像是要将自己的童心未泯递给安迷修——

在指尖亲吻前放手。

在气球海里,在白鸽震翅飞起间,在广场所有人的惊呼中。

他用力张开了手臂。

“Bienvenido a barcelona!”

欢迎来到巴塞隆纳。


这一瞬间。

安迷修奇异地感受到,这个始终浅笑着的漂亮男人,很孤独,很绝望,像是将要死去。

他想伸手捉住他。


捉住现在的自己。



03



最後安迷修还是花了5欧买了一本旅游导览。

说好的脱离文明社会,说好的脱离文明上网,那麽添一本纸质书应该还算合情合理吧?他安慰自己,拽着个行李踩碎了古城的斑驳剪影,驼着教堂的迟暮钟声走进属於旅人的黄昏。

书页被翻过去一页。

——La Rambla,兰布拉大道,又称流浪者大道。

——关於“流浪者”这三个字的由来从未有过定论,好像这块土地从诸神创世之初便是该这样一个名字,尽管兰布拉在加泰隆语与西班牙语意为乾枯的河床。

——有一说是,这条大道上遍布流浪艺术家丶街头表演者,故名“流浪者”。

——又有那麽一说,与这个地中海国家最伟大的建筑师缠绵不止。高第晚年刚结束圣家堂的一天监修,行走於兰布拉大道时被电车撞飞,痛苦不堪地卧倒於街边,因为筚路蓝缕的穿着让人误以为是流浪汉而无人上前关心,直到一位妇人认出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高第,才被送至医院,可惜最终仍然伤重不治,兰布拉大街从此被称作流浪者大道。

无论真相为何。

安迷修望着熙来攘往的街道,街头艺人们涂抹脂粉颜料,正在进行今日的最後一次表演,表演着人生,表演着梦想,表演着这一整座城的兴衰跌宕。金发碧眼的女孩儿拉着母亲追逐蝴蝶,被石子给绊了,跌了跤,手里的冰淇淋在哭声中死於非命。

这都是一条快乐与哀伤并存的大道啊。


最终他没能成功握住男人的手。

像是觉察到了什麽,那个人微微一笑,蜷缩手指握紧成拳,转身,头也不回地游弋进了拐拐绕绕的石巷子里。

消失了。

会再见吗?安迷修不敢想,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忘了问。

不过都说人生是一场最盛大的喜剧,而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主角。


毫无旅游计划可言的安迷修自然没有事先预定饭店,也因此忽略了“巴塞隆纳的旅客人数是在地住民的四倍”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靠近大街的空房早已在几个月前就被占满,越走越往哥特区里钻也没能寻到个安身处。

民宅区一个头上上着发卷的老太太穿着睡衣正给花园里的玫瑰浇水,望见旅人伸了个脑袋出来,嘴里还叼着烧到快见底的菸草卷。「少年,你的心脏可真壮实,这麽晚了还自己在外遛达,要知道,巴塞隆纳的扒手可是和克里斯拖港的淡菜一样多。」

我早上已经体验过一遍了。

「啊……」安迷修困扰地歉笑。「因为到处都找不到投宿的地方所以……」

老太太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後得出个“无害傻小子”的结论。

「跟我来吧。」她把浇花器往钩子上一搁,走上了刷上白漆的木片旋转梯。

咯吱咯吱。

念叨念叨。

从年轻开始我就是干这行的,租租房间求个温饱,结了婚又离了婚,惟独阿姨留的这幢房子伴我至今。平常我是不做观光客生意的,这里住的也都是长期租赁的本地人……

在菸草香白茫缭绕的楼道间,在老人沙哑沧桑的倾诉里。

在一切的尽头处。

啊啊。

他又再度撞上了那对紫色眼眸。


你是个什麽样的人。

若是询问六年前的雷狮,他会先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再对提这个问题的人施行二度嗤之以鼻,一身傲骨是铁甲,尽外穿,睫毛下压着两弯淬火刀,那锋芒足以砍断这世上的一切烦难。

自由的人。

年轻的作家冷冷地如是回答。

彼时的他还顶着个“早慧天才”的光环,十多岁的年纪快马轻裘地足履文坛,笔似剑,墨如血,半壁江山任由他打下,毫无难度,赞誉满归。

他的小说总是剥骨掏肉地写,写那人性黑暗与贪欲,写那藏污纳垢的金钱游戏,赤裸裸地连点儿隐讳的馀地也不留,没有婉转没有羞耻没有害臊,字字都是挟枪带棒的狠,敲得读者震耳发聩,醍醐灌顶到把人溺毙。

大部分的人看他的小说,都会给出“痛快地疼痛着”这样一个奇妙评价,独树一格实属少见,也是他足以站稳脚跟在文学界安身立命的支点。

除却文风自由,雷狮的作风也自由,因为想写小说,便离了尚称富饶的老家,因为喜欢卡洛斯·鲁依斯·萨丰,便只身久住进他笔下的国度。

巴塞隆纳。

所以。

雷狮甚至觉得“你是什麽样的人”这样的问题有点蠢,没有建设性,与其空想这些倒不如再多摘个文学奖来得实在——“摘奖”二字在他舌尖上跳着拉丁舞,像“明天早餐吃土司吧”一样容易。

也因此他没想过。

没想过自己在那之後会迎来长达四年的瓶颈期。

写不出来,什麽都写不出来,思绪紊乱,灵感总在上岸前就搁浅,被风乾在脑子里,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原来啊。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不自由的。在这文学的世界里。

一瞬即逝。包括才华,包括梦想,包括满盆满钵的钱财。

他必须压榨文字,才能给自己挤出些生活费,前些年攒下来的早已花得见底,小说家从套房里搬出来,住进民宅区顶楼的小小隔间,编辑的催稿频率从一个礼拜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到偶然想起大半年一次,“你被放弃了”的实感像是块磐石压在胸口,压得他四肢百骸发麻冰冷,动弹不得。

他本该是那样自由的呀。

巴塞隆纳不再是茁壮梦想的留着奶与蜜之所,而是他将梦想强加於此的一块旱地罢了 。

他好像逐渐死去,死於曾经的梦想与现实的嘲讽。

放弃吧。放弃吧。

雷狮一次次地说,最终望着自己失去生气如同尸体。本来就不是个喜欢留恋的人,当书写文字都成了桎梏,那麽还是通通丢掉来得舒坦一些。

大不了就去当个模特,总归是能养活自己的。

可这又跟死去有什麽差别呢。

所以,在真正放弃的前夕,他决定再给自己最後一次的机会。

人生确实是场喜剧。事後回想起来他不得不肯定。

他踏出门,久违地去寻找灵感。

然後遇上了棕发绿眼的臭小鬼。

只是在放弃以前一个兴致所至的小忙,只是一次因为无聊所生的挑逗。

臭小鬼说,你是个好人,那样真诚,尽管他们第一次见面;臭小鬼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来,想捉住小说家,尽管他们素不相识却摆出大义凛然虚妄至极的拯救者姿态。

或许是眼底晴翠的生机感染到他,今天的小说家依旧坐在空无一字的稿纸前,却微微地扬起嘴角。

真是个怪人呢。


心情不错,去买块蛋糕奢侈一下吧。

他打开房门,竟又与那对绿眼睛撞到了一起。


这次他没有逃,率先伸出了自己的手。「雷狮。」

大男孩还愣在那儿,行李箱因为惊吓松了手而跌坐於地,差点就要骨碌碌滚下楼梯,他赶忙去捞,又努力腾出一只手狼狈往上递。「安迷修。」

「哦。」老太太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你们认识啊?」

然後不知道这位饱经风霜的女士误会了什麽,又或许是雷狮素行不良,她把钥匙往安迷修行李上一按,幽幽撇下一句“年轻就是好,记得别玩得太过火哈”便飘下了楼梯。

雷狮满意地看到安迷修的耳朵以肉眼可见之势烧了起来,没忍住就伸手去揉。

男孩儿一个瑟缩,这下连脸颊都熟透了。



04



第二天安迷修下楼时望见雷狮已经靠在门边。

「我认为你需要个向导。」男人依旧披着大衣,指节上的钥匙依循离心力旋绕,他的嗓音哑然而低,是男孩参不透的魅惑。「走吧。」

率先走出门外,见男孩没移动半步,他回头。

「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这话他说得模棱两可,语意暧昧不明,隐隐期待着男孩儿的反应,果然是年轻并且鲜活的生命啊,这才逗个两下呢脸就烧得比昨天傍晚还要熟透。

「我没那个意思……」安迷修呐呐地傍到他身侧。

雷狮心情不错,事实上他从遇上安迷修後心情就前所未有的好——也算不上大好,该怎麽说呢,他觉得这个大男孩奇怪的紧,成了他黯淡晦涩望不到头的瓶颈期里唯一的发光体,隧道里一盏温暖油灯。

雷狮先生……

别加那个後缀。

喔。


他们先从流浪者大道的尾端开始玩起。

出海口缀着一座港,曾经遭废,如今焕然一新,还建起了水族馆,安迷修看着挺兴奋,说想去看看,雷狮对这一带本就熟悉到近乎烂熟的地步,自然是没什麽兴趣的,於公,他觉得比起被关在窄窄的玻璃缸子里,海洋生物到底还是活在归属地更为自由,於私,比起逼仄的人山人海,自己更喜欢看海上漂流的七彩孤舟。

可惜还是被安迷修给拽进去了,固执地。

看上去没啥脾气的一个人在诡异的地方有着诡异的坚持,不顾旁人的那种。

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雷狮被拖着向前走时懒洋洋地想。

站在巍然的大片玻璃前,男孩的睫毛被染成了平静的靛色。

他说我喜欢海豚。

喔是吗。男人於入口处买了杯拿铁想解酒瘾,此刻正咯吱咯吱啃着吸管。那麽你知道吗,被关在水族馆的海豚总是胃溃疡,也有自残倾向,他们需要的是真正的自由。

我知道。安迷修的手按上玻璃感受寒气。但我还是喜欢海豚。古希腊时代它们是爱情的象徵。

喔是吗。雷狮乾脆不咬那吸管了,重复同一句开场白。那你知道海豚其实非常yin……

我知道。安迷修略微崩溃。你这个现实主义者。

你这个理想主义者。雷狮不禁笑了出来。

怎麽说呢。安迷修却突然安静了。我想它们待在这儿或许确实是不快乐的,可也没人能保证出了这方浅池回归海洋它们能快乐,至少这里食物不缺,猎杀不存。

至少这里拥有秩序。

我认为束缚本就是种猎杀。雷狮准备把空了的纸杯扔进垃圾桶里,又被男孩格挡了一下,他规规矩矩撕开了上头的塑料封膜,认真分类。

你看。雷狮捉住他沾上拿铁的指节含进嘴里,说话时舌面温和地舐着他指腹。你就是那种活得太过认真的人。

安迷修这次倒没闪躲了,他定定望进雷狮眼底。

雷狮你,是太执着於要活得自由的人。

我们大概都是很痛苦的人吧,现在,此时此刻。

……呵,可你终究只是个小鬼。

小鬼也有小鬼的烦恼好吗。


通往花卉街的那段路,安迷修花了大把时间在啃面包,津津有味,仿佛嚼着的是A5和牛,满嘴都是醇厚油香。

雷狮挑了挑眉,没说话。

我喜欢吃面包。安迷修接收到了视线,很好心地解答道。

又是海豚又是面包,果然是还没长大的小鬼。

安迷修笑了下。不是,之所以喜欢面包,并非因为觉得好吃。

小时候我住在孤儿院里,那里资源总是短缺,孩子们天天挣破头才能分得一点儿面包,再配上一碗稀粥。男孩说得云淡风轻,好像那些痛苦并未让他感受到真正的痛苦,他如吟游诗人,唱着人生的片段书简。果然。

「所以我还挺怀念那味道的。」大男孩舔舔唇上的面包屑笑得傻气直冒。

你活得真乐观。雷狮没把後半句说出来——仿佛不知绝望。

是吗。安迷修翘着嘴角。我朋友说我这是无可救药的浪漫。

你现在几岁?

23岁。大学毕业一年,刚被公司辞退。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温柔,甚至带着湿热的笑意。

其实我还是感受得到绝望的。

雷狮“嗯”了一声。我并不觉得你那叫浪漫。

你只是,习惯活成自己期望的模样。不对。是活成这个世界的“善”。

温柔丶纯良丶正义。

不过同时。雷狮非常冷淡地解剖安迷修的人格,捏住他的命脉细细地讲。傲得要死,也拗得要死。

男孩儿抿了抿唇,脸颊上可爱的雀斑终於被阴影彻底吞噬。


第一次,有人望进了他的灵魂。


脚一拐俩人终於走进花卉街里。

这里真的是花海,仿佛四季之中只剩下春,嫩芽永远娇美,花苞吞吐朝露,没有凋萎,不存绝衰,美好到与方才那些刻苦卖艺的街头表演者恍若不在同一个时空。花盆被摆到地上,这些太过有生气的植物维持着奔逃之势溢流,仿佛是从石砖石坂缝里长出来似的。

安迷修弯腰去看一盆红罂粟——在世界各国被严令禁止私繁的鲜花——然後转头望雷狮,指了指。像你。

……我是禁药?

安迷修失笑,他似乎是易出汗的体质,在街上转没多久便浑身湿淋淋的,在十月早已入秋的西班牙热成了七月模样。「具成瘾性。」

雷狮差点就翻白眼,又硬生生给收住了,走势未尽,倒像瞋目,那对紫色的眼珠灵动得似是欲语还休。「有没有人说过你情话讲得特别差呢安同学,一股子陈年霉味。」

大男孩还来不及同男人拌嘴呢,擦肩而过的老爷爷就因为拄不稳拐杖差点要摔进旁边的木头箱子堆里,安迷修几乎没有思考就赶紧伸手去扶。

雷狮冷眼旁观一切。

所以他才说自己不是个好人。这事若是发生在他身上,他肯定会多再想几秒——是否为一场骗局?老人想顺走施救者身上的钱财或者想要嫁祸给施救者索求赔偿——雷狮不信经过昨天的事安迷修会不知道这个道理,毕竟这是条充满欺骗的大道,可他终究还是出手相救了。

果然。

从相遇目光接触的那一刻起,就深刻地感受到了,而现在只是印证自己所想。

他们两人,是完全相反的生命体。

却又如此相似。

在这世间灰头土脸踽踽独行。


俩人步行至流浪者大道的起点,加泰隆尼亚广场,男人绕开涌动的游客与纪念品摊子,走至一口并不壮丽的喷泉前。

喷泉老旧,色调朴拙,看着倒像一座老古董,与当今快速流动的二进位数据海格格不入,恍若被时光遗弃的孤独岛屿。

雷狮不顾旁人眼光,掬起一捧就猫儿舔奶似慢悠悠饮了起来,水从他指缝间落下,像是仓皇奔逃的古城年岁。

「据说喝了卡纳勒喷泉的泉水,有生之年你将会再回到巴塞隆纳。」

他想自己生来就是如此,离经叛道,不合常理,不甘拘束,也把自己活得辛苦,在这个讲究合群的时代。

安迷修跟着蹲了下来,这次他似乎没了害臊,许是想与男人的狂荡对抗,再或者只是出於无心,拉过雷狮湿漉漉的手,主动嘬那剩下的一点儿水,舌尖轻柔擦过男人掌心,肇事者却若无其事地弯起了嘴角,一脸纯良。「好甜。」

你抽烟。味蕾舔过男人的指节。

雷狮的眸光敛了敛。这就是一头还未完全长开的奶狼呢。他拎着男孩那截舌头捏了捏。

……蠢蛋。

你啊,想拯救谁吗?

男孩的睫毛温顺地垂着,金褐色的,尾端俏皮地卷起来,他的眼眸是鲜翠的绿,如北欧树林的一方纯粹,又略有雾气缭绕。

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都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什麽。

但在痛苦面前人人平等。

痛苦无法被量化,被忖度,但至少能被共鸣。

我是这麽想的。


其实刚被辞退那会儿,安迷修真的非常痛苦。

他遭诬害,被最要好的同事。这让自己往日的掏心掏肺犹如同亲自将软肋递到人手里,可笑到可怜,更糟糕的是,那早已尘封在记忆最底最不愿回想起的童年——好几年下来他甚至一口面包都不沾——自以为长茧结痂的伤痕皮开肉绽复发了。

他的人生似乎从来就与一帆风顺丶顺风顺水丶平步青云这些个词汇完全无关。

失父无母丶住孤儿院丶友人背叛丶遭逢遣散。

消沉数日,男孩捂着咕嘟咕嘟不停冒着温热鲜血的伤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就是谷底了,已经不能再更糟了吧。

於是积极起来,努力翻找求职资讯的同时默默啃起了面包。

不过这世道显然太过贫瘠,机会乾瘪又缺稀,两个礼拜过後所有的面试结果全以“待通知”告终。

随便整理一下行李,只身一人一无所有的男孩就这样飞到了巴塞隆纳。


我想我找到旅行的目的了。

要你活下去,和我一起。


为什麽会来到这里?

嗯?

男人甩了甩手,站起身後退一步。干得出拖着个行李箱去吃饭这种事,就是完全不了解这里的风土民情与扒手文化吧。

男孩下意识就去捉雷狮的手,似乎怕他像昨天那样不负责任地溜走。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家最喜欢的城。

喔?哪位?雷狮倒没挣扎,任由他捉着,心脏却陡然紧缩。

布伦达,他的笔名。男孩儿笑了一下,大拇指摩挲在男人的脉搏上,像在回忆一场久远的梦。他很久没出书了,总有点担心。

在最後一本短篇小说集的後记,他是这样写的:旅行终究只是逃亡的变形,一场没有尽头的奔赴,是慢性死亡的过程。

布伦达像是已经将自己埋葬在了这座他梦想的城里。

如果你能遇上他。雷狮反手握住男孩。你想告诉他什麽。

——人鱼的眼泪会化作珍珠,人鱼的死亡只剩一捧泡沫。

——你的哀伤是有价值的,千万不要轻易死去。



05



凌晨时分安迷修突然想看看这座城的夜幕,顺便呼吸一下徒步区纯净的空气。

赶在离去之前。

他的旅费本就不足,明天就得回国,不然就真要露宿街头做个流浪者了。

十月的巴塞隆纳,入夜後温度骤跌,惶惶只剩个位数,七楼的风更是呼啸得像秋天在哀泣,与白日时的情热洋溢迥然不同,若说上午的巴塞隆纳是艳红带火的,此刻的巴塞隆纳就是染了墨还掺冰渣,一吹过来砸得皮肉筋骨无一处不生疼。

他想远处的拉布兰大道此时应是灯火未艾,因为东方的天还荡漾着浅淡的鹅黄,像被灯罩柔和的煤油灯,万家灯火在里头细密勾勒如金丝。

男孩一用力拉开了落地窗,木门唱着时光的歌嘎呲作响。

有人却比他先一步霸占了阳台。

是隔壁的那位。

原来这阳台是互通的吗……安迷修愣愣地想,然後又後知後觉心惊胆颤了起来。

「你……不怕跌下去?」

雷狮整个人跃到了栏杆上,正蹲在上头撑着脸颊往他的方向瞧,还笑了一下。他背对着夜幕,背对着人海,背对名禄兴衰,正面黑暗。

抓着啤酒罐的男人看上去摇摇欲坠,像要从这细细的木把手上跌落,也像将从人生的崖边跌落。他又喂了自己一口酒,呛出个酒嗝,月光亲吻他大片裸露的肩背,苍白的肤色被冰冻成了冷淡。

「神奇吧,白天明明是那样吵闹的巴塞隆纳,此刻倒真的和流浪者三字挂上钩,特别凄凉。」

「巴塞隆纳只是睡着了。」安迷修顺着他的话如是答道,悄摸摸想去把雷狮给拽下来,却只捉到滑溜溜的浴袍带子。

雷狮带着醉意挣扎了一下,他不知喝了多久,地上少说横尸着七八罐空瓶,这一挣扎又是一次差点让安迷修停止呼吸的不稳。

男人唱起了歌,那歌安迷修听过的,好好的存在他的手机里呢,只不过被雷狮生生从电音唱成了抒情,雷狮的嗓子底好,虽然前两段他唱得磕磕绊绊,倒也像温和低回的呢喃,直到最後一段,直接被他替换了主词受词。

If I told you we could bathe in all the lights?(我能否要求你,与我一同沐浴在阳光下?)

Would you rise up, come and meet me in the sky?(你会不会答应,与我在空中相遇?)

Would I trust you when l'am jumping from the heights?(当我从高处跃下,我是否可以信任你能接住我?)

男孩终於知道男人并没有醉。

他的浓紫罗兰色眸子被风与酒酿得湿漉漉的,光在里头溺亡,羽化成了希望。

Yes.

I would.

男孩张开手臂,雀斑落入了男人眼底,有那麽一瞬间,雷狮以为自己见到了白日的巴塞隆纳。

温柔,热烈,这座曾经承载着他的梦想的城啊。

男人用力将自己跌进男孩怀里。

这个人抱住了他粉身碎骨的骄傲,拥紧了他无从排解的痛苦。

他们在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隅不顾一切的接吻。



>>不管上不上都无所谓不影响剧情的车



在流浪者大道上,两个人生的流浪者相遇丶相知并且相交。

大概,也就是这麽个简单却又荒唐的故事吧。

发生在这世界的每个角落,平凡得如同你我都曾被绝望压垮。

然後再死而复生。


登机前安迷修又看到那个帮冰淇淋自杀的小女孩了。

这次她努力捉稳了甜筒,递给上次被自己扶了一把的老爷爷。

他们都笑了,幸福的。

男孩要更正自己下过的定论。

或许,或许。

他想。

这是条只存在希望的大道也说不定啊。



06



雷狮在交稿後的假期里过上了一段懒散的悠哉时光,白天拉开窗帘把自己泡在巴塞隆纳的春日里,浸得像是将要化去般绵软乏劲。

他戒了酒,并且正在努力戒烟,嘴里叼着颗糖去接出版社的电话,得到了十天之内四刷的史上最畅销消息只是把糖粒咀嚼得喀嚓喀嚓响。

他想起了《风之影》里的一段。

「你看到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这个灵魂,不但是作者的灵魂,也是曾经读过这本书,与它一起生活丶一起梦想的人留下来的灵魂。每一本书,每一次换手接受新的目光凝视书中的每一页,他的灵魂就成长了一次,也茁壮了一次。」

这次,他的小书迷会在新书里望见自己的灵魂吗。

男人浅笑着翻身又捉住颗糖,慢吞吞地去拆糖纸。


他们像两只伤痕累累的野兽在最痛苦时为彼此舔舐清理伤口。

那时的自己正巧将於神坛跌落,从神话摔成笑话;对方则刚好在人生的最谷底,孑然一身,退无可退。从相遇到分离,谁也没有对谁说过“再努力一点”这种话,因为两人都明白,现实是个变数,再多的鼓励也只是徒增压力,谁都找不准明天的走向,於是他们平静地陪伴彼此展开了一段旅行。

痛苦确实是会共鸣的。雷狮想。

那麽,爱情呢?


小说第五刷的那天,安迷修终於敲响了雷狮的手机,彼时正是巴塞隆纳的深夜,男孩所在地的入夜。

雷狮在对方平稳的呼吸里捏住了一点儿车水马龙的小辫子,他率先开口。

……专心开车别讲电话。

不是,我刚加完班,这是公司楼下的声音。安迷修笑着嗓子说。办公室现在只剩我一人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没有尴尬,倒像是两个我行我素的人在为彼此调节频率。

布伦达。终於,安迷修轻声地唤,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激动抑或喜悦。

嗯。雷狮只是淡淡回应。

真的是你啊,我以为是我自作多情……恭喜新书畅销。

我都把你写进书里了你还认不出来的话就是真的蠢了。

不只是把我写进书里。安迷修不羞不臊地订正。我可是你新书主角的原型呢。

是是是是。雷狮敷衍得要死,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布伦达活下来了。」

男人平静地宣布道。

安迷修也是。男孩说。

巴塞隆纳的夜幕如何?

还是一样,没有星星,只有灯火。

是吗,我这边啊……雷狮听到温柔的窸窣,他猜想那是安迷修走到窗前衣服摩擦的响动。

都是星星呢。

可是。

——我别无其他星星,你复制了不断繁衍的宇宙。

「这是在对我告白吗?」

没等他回答,雷狮接了下去。

——据说喝了卡纳勒喷泉的泉水,有生之年你将会再回到巴塞隆纳。

所以,请回来带走你的星星。



07



“流浪者大道是世界上唯一我希望永远不会结束的街道”,西班牙诗人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卡曾如是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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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洛需要层级理论:马斯洛於1943年《心理学评论》的论文〈人类动机的理论〉(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中所提出的理论,由低至高分别为生理需求丶安全需求丶社会需求丶尊重需求丶自我实现需求丶超自我实现需求。

*关於拉丁老歌:Amapola,是西班牙作曲家Garcia Lacalle在1922年发表的作品,歌词来源是诗人Luis Roldán的诗句,之後Albert Gamse写了英文版歌词,在1941年这首歌有了第一个录音唱片版本,并且登上排行榜第一名长达14个星期。

*关於雷狮唱的那首歌:Martin Garrix和Bebe Rexha合作的In The Name Of Love。

*生命树:是《圣经》中记载的一棵树,在《希伯来圣经》的第一部书《创世记》的记载中出现在伊甸园,其果实能使人得到永不朽坏的生命。

*我别无其他星星,你复制了不断繁衍的宇宙:出自197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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